“徐继泰,绝八代,一心要把我们害!

当官抢放隔宿债,未发灶粮先扣债,拿起算盘动一动,各人吓得魂不在。

……”

古朴的铜制油灯,挑着一颗黄豆粒大小的灯芯,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响。幽暗的灯光下,一名懵懂的男童睁大硕亮的眼睛,饥渴地聆听一位鹤发老者给男童讲忆老者从他的先辈那儿听来的、以及老者亲身经历的许多往事。

这名男童就是本文作者。那年,我七八岁,抑或稍大小,约略伯仲间。

老者是我老爹。在老家三口镇,祖父都被叫作“老爹”。这种叫法,是当地乡风民俗。

不知甚一朝代,也不知何年月日,我的王氏先祖口称“抗梢”,打帮结伴,肘挎破筐,筐纳破碗,腋夹打狗歇脚两用的破竹杖从苏州阊门附近沿海北上,一路谋生讨饭。他们踯躇盐阜平原,流寓两淮河畔,日食大户棚内,夜宿官绅廊中,子承父业,孙操祖艺,辈辈沿袭,无穷匮也。

在古代,失去土地的农户,行乞是一门谋生手段,也是百行一业。

今江苏响水黄圩镇境内,有古关隘遗址“云梯关”。这是汉史有记以来,华夏第一处海关要塞,有“东南沿海第一关”、“江淮平原第一关”之誉。在古代,这里是交通要道、海防重镇、宗教显地、商贸明珠,更是内陆漕运、盐铁入海、粮米北上、金银南来的淮河入海要口,承南接北,坐东观西,兵家必争。

史溯南宋,有沭、沂二河并行南流,至淮河黄圩,合流入海。

数千年间黄河不断改道

时至元末,沭河改道蔷薇(河)入海;沂河则与泗水河同流合“污”,经此东去。至今,龚自珍“室忘故侯,衔兼中外辖黄流。金銮午夜闻乾惕,银汉分流泻豫州。猿鹤惊心悲往事,鱼龙得意舞高秋。云梯关外茫茫路,一息吟魂万里愁”的悲壮情怀,在后人翻修的禹王殿里,还能依稀可觅。

谁曾料,黄河怒吼,一夜犯颜,上游来水不再经由此地,有序灌海,而是如脱缰野马,拦腰折断,翻坡越堤,夺泗入淮,平铺直叙,冲撞东来。

夺淮后平原上泥沙淤积,滩涂抬高,海岸东移,上游来水便在抬高的滩涂上冲刷出无数条大小不等的河流。

古云梯关遗扯在响水县境内,是盐城、淮安、连云港三市交界点

云梯关北偏东25公里许,黄泛来水最终冲刷出两条由西南向东北走势的并行干流河道,在南者曰南潮河,在北者称北潮河。雨季,两河接口处承接上游来水,仿佛龙腾虎跃,宛似万马嘶鸣,夜以继日,响彻长空;涨潮日,海水倒灌,逆袭上游,形成虎头潮,惊天动地,声震寰宇。后此间渐有人迹,聚集成市,市曰响水,“响水口”由此得名(《淮安府志》)。而那两条承接上游来水、转运粮米盐铁的南北潮河,也在雍正、乾隆二帝疏浚南北六塘河、引水入海的治水举措中,因重北轻南,使北潮河漕运、泄洪功能发扬光大,抑制了南潮河发展,并最终导致南潮河逐渐淤塞废弃(《海州史志》)。今再提潮河,已专指北潮河(也称漕河),而意不涵盖南潮河了。

潮河涨潮时海水倒灌,口门深广,水势汹涌,蔚为壮观。这个倒灌口门(灌口),在今响水县南河镇附近(康熙《江南通志》),故当时响水口本地人即以“灌河”称呼灌口河段。雍正六年有大臣范时者上疏清府,将灌口以外河段统称“灌河”,此后官府函牒即以“灌河”名之,百姓亦以“灌河”称之。潮河于是又有了新的名称——灌河。

从响水口到黄海,灌河呈西南向东北走势,为灌河主干河道。上游来水汇注入海,潮间海水逆袭支流,均经此段主干河道进出。出响水口向西,到窑河口附近,有一帆河由西南经嵇桥、杨桥、花园庄流向东北,从小窑西街穿膛而过,经由三口镇大南庄西南汇入窑河口;同时又有唐响、甸响二河几并行从古镇黄圩经古镇百禄,北汇窑河口。一帆、唐响、甸响三河,将窑河口上游一分为三,是为三岔口,与西北15公里处三岔口隔陆相望,故又名东三岔。后有流民在此寓居,立市贸易,呼为三口,寓意市处三岔口上。此为三口镇地名滥觞。

响水口与三口镇地理位置图

灌河在窑河口分岔后,河道如蛟龙翻身,扭头北上,在耿庄、潘闸口附近打个翻身,又按原来走势逆袭西南。有民谣歌曰:“响水口外窑河口,龙王巡河向北走,虾兵蟹将向南伸出三只手,不取童男童女一罗筐,也要拿你猪头羊头三笆斗……”喻意河道转弯后水流蓄势,河道更加凶险。是时百姓愚昧,将河泛造成的天灾人祸,信为触冒河婆海王,但逢雨季汛期,即以猪牛羊头竞献河神,以图感化神灵,消灾免难。

上游黄泛形成无数大小河沟,它们重新汇聚,积势蓄力,由小变大,奔腾东来。自汤沟以西到李埠庄段,形成柴米河;涟水杨口以西至灌南张店老垛段,形成北六塘河。柴米、北六塘河在灌南龙沟汇聚成流量更大的河流,仍名北六塘河,但水势更大,流量更丰。涟水高沟以西、以南上游至灌南六塘、大圈(武小园)段形成南六塘河。南、北六塘河则在北陈集旗杆庄西南2千米废窑厂附近与灌河主干汇成一河,回流灌海,形成前文提到的、响水口外又一三岔河口——西三岔。

西三岔地势略低,水流紊乱,湾陡洄绕,流速不一,流向互扰,漩涡掩隐,暗坑密布,水流湍急,闻者惊心动魄,睹者心惊肉跳,可谓生死一念,险象环生。比起东三岔口,此处无论规模、凶险都远在其上,不屑同列,是故又称大三岔口。

海水有潮汐,灌河同进退。退潮时,灌河水带走泥沙,旋塞河道;涨潮间,海水倒灌,漫溢良田。遭海水漫泡过的良田,盐分渗进地下,形成大面积盐碱地。

时间来到大清府间,颠沛流离、辗转行乞的王氏先祖,也不知传承到哪一辈上,某年月日,他们流寓到西三岔口东岸。此处土地荒废,河汊纵横,水网密布,蓬蒿纵生,极目四望,一目十里,却渺无人烟,少人耕植。先祖们招呼集会,共商家族命运,展眺未来,于是打破坛罐、扔掉筐篮,决定抛弃祖业,在此纺耕定居以求安身立命。

他们搭建蓬屋,比邻而居,垦荒种田,播种五谷,希望用辛勤劳作,换来后辈们五谷丰登、衣食无忧。但,他们中至少一代人希望化作了泡影。因为,盐碱地不长稻米白面、五谷杂粮。终于,有人经不住考验,再次扶老携幼,重操旧业,辗转讨饭去了。有人去了响水口、云梯关,做起贩贱卖贵的商贸行当。有人七拼八凑,买了木船,一家老小移居船上,干起老大和水手行当。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留了下来,经受着神农尝百草般无数次尝试,终于发现了土里藏着的密码:不长稻米白面的盐碱地,却是种植高粱的不二选择。收获的高粱是酿酒的上品原料,却不是一日三餐的上好口粮。于是,又经千锤百炼,淘尽挫折失败,历经千辛万苦,他们终于找到了一门用高粱熬制糖稀的方法。

糖稀半透明、胶状粘稠,筷子插下去搅动费力,提起来纠缠不流,吃一口甜在嘴里、香到心里,绕齦回味,不忍释手。在物资匮乏的古旧年代,这是大户人家公子小姐磨牙打祭的上好零食。于是,西三岔东岸五公里左右这户做糖的王姓人家,就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——糖坊。

糖坊做糖,糖销响水口。于是,糖坊在响水口也就渐有名气。早年出去做商贸的族人,多歇了本业,专挑本族糖稀做起卖糖生意。出去讨饭的族人,陆续回到糖坊,跟着本家人学习糖艺。只有“弄船”的族人,开辟出一条比做糖更来财路的发家行业——漕运。那时,陆路泥泞,驴马蹒跚,盗贼断道,官税随行。这都是陆运成本,举步维艰。灌河通航,内陆联海,漕运一下子兴旺起来。弄船族人,很快地,小船换成大船,水手变身老大,说话底气渐足,语中夹带国骂。他们听说老家糖业兴旺,轻声“呵呵”一笑,略显不屑,便不再言语。

糖坊的传人们,眼界不阔,心胸有限,就这样代代传承,丰衣便足,温饱更安,从未想过将糖业做大做强、走出两个三岔口,冲破响水口封闭,跟着弄船的族人,经灌河飘流出海,去融入外部世界。

时光荏苒,数百千年,不过如白驹过隙,弹指一挥。转瞬间,历史车轮冲破大清朝桎梏,乘车的人们迎来了一缕中华民国昏黯的晨光。

1912年1月1日,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,孙中山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。作为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起点,1921年成为元年。2月12日,隆裕清太后代宣统帝溥仪颁布退位诏,授权袁世凯全权组建临时政府。13日,孙中山被迫辞去中华民国总统。隔日,袁世凯宣誓就职。从此,积贫积弱的中国,进入大动荡、大转变的多事之秋。

冯国璋、曹锟、吴佩孚、冯玉祥、孙传芳、段祺瑞、张作霖、蔡锷、唐继尧、顾品珍、刘显世、陆荣廷……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,一个个怀揣野心,不可告人,拥兵自重,粉墨登场;美国人、英国人、德国人、日本人、意大利人、荷兰人、葡萄牙人……这些蓝眼睛、白皮肤的“开化人”,一窝疯拥进国门,争夺地皮,开办工厂,瓜分租界;地痞、流氓、骗子、买办、强盗、小偷、汉奸、杀手……纷至沓来,充斥道路,络绎不绝;暗杀、绑架、强奸、抢劫、纵火、拐骗……人间乱象,天天发生,即便横尸街头、曝骨荒野,当地人也司空见惯,熟视无睹。

4月11日,江苏都督府据本年列案的13号府令,析东海县境以东(板浦、大伊、湖坊、东路、西路、莞北、莞渎、莞南、新安、张店、铁牛)11镇,建县立府,取号灌云。新县南涵响水口,北迄东陬山,西达龙窝荡,东抵燕尾港,百里山川,尽入灌云(《嘉庆海州直隶州志》、《灌云史志》)。民国三年(1914年),灌云划属徐海道。到民国六年,美、英、德、日、意大利、葡萄牙等洋夷列强打着旗号借口经商,鸣着汽笛涌进响水口,开起商号,从事不法。甚有传教士通过灌河,乘着潮汐驾船西上,深达上游新安镇、大伊山、板浦诸处。主权受损,国格蒙羞,令后辈汗颜。灌河两岸人民无法容忍的,当数日本人进入海州,强开矿山,夺占资源,东运扶桑。

灌云县旅沪校友会,于民国9年投书《民国日报》,痛陈利害,大声疾呼:“吾辈海属人,不能坐视桑梓,先受亡国之痛苦,故不得不哀说诸父老之前,奋臂而起,有以补救也!……”睹报鼻酸,泪下沾襟,释怀且已不甘,焉能无动于衷?

民国十九年(1930年),灌云下辖十个区公所,响水口为第六区公所驻地所在地。民国二十三年(1934年),灌云行政区划调整,原十区合并为七区,响水口成为灌云县第五区公所驻地所在地(蔡黼光《民国灌云教育研究之三〈小学教育的实施与改革〉》、《灌云史志》)。

某年月日的一个晌午,一个弄船的王氏族人赤手空拳、一瘸一拐地跑回糖坊。此人披头散发,衣衫褴缕,心有余悸地说,灌河口到海口,有海贼出没,疯狂猖獗,杀人越货,来去无影。事呈县府,时有共党发动引羊寺暴动,灌云胡姓县长督办不力受累,忙于打通省府关节,自顾不暇,终无法为民请命,整肃航道。可怜呈牍几经辗转,最终石沉大海,没了回音。于是族人相约行程,打帮同行。为了全身保家,甚有族人卖了木船,弃了本业,就在当地赁建住房,落户定居,另谋生计。今南通、滨海、涟水、灌云、海州等地在谱王姓,多是那段时间弃船上岸族人。多年以后,有人重提灌河口海贼往事,一时又成谈资。原来,所谓海贼劫船,其实是共产党人不忍日本洋夷抢夺资源,组建海上游击队袭扰日船。他们只狠无法保护国民,又怎会向同胞出手?

本以为,漕运是族人财路的“马奇诺”,不曾想,却成了营生的“滑铁卢”。但,西边下雨,东边日出,互不干扰。糖坊仍在,做糖的换了一荐又一荐。转眼间,糖坊的运营“权杖”传到了一个叫王绍文的掌柜手上。此人是我曾祖,嫉恶向善,慷慨好施,时也谨小慎微,明哲自保。与前辈一样,曾祖读书不多,文墨粗浅,先天拥有仗义助人的基因,却不知深谋远虑,救世济急,为后世标。在曾祖的运筹下,其四子拥有各自分工:老大以仁专事采购,保证熬糖流程诸事后勤;老二月仁即我祖父,负责成品糖外销;老三智仁经营田庄几十亩高粱,涵盖种植、收割到脱壳出米;最喜老四德仁年少,无工可分,暂游手作闲。

民国二十六年(1937年)前后,去到响水口采购高粱的大伯祖父以仁回家说,响水口里外戒严,来了大官。不久,带着挑夫脚夫去响水口卖糖的祖父月仁打听到了最新进展。那个大官叫徐继泰,五区(响水镇)区长徐绥泰堂弟。徐继泰系响水口下兴庄人,因跟随时任江苏省政府代理省主席、24集团军副总司令韩德勤鞍前马后,忠心耿耿,被韩委任为集团军司令部上校参谋、省自卫第二总队队长、两淮税警总团第一团团长,专门派驻到响水口督课盐粮、漕运税收。祖父说,自家的高粱糖本已纳税,如今上市兜卖,需要重课第二道税,但税警待人温和,并不凶狠。

早年徐继泰

东三岔口西边三口街,因地接响水口,是故南来北往客商、脚夫挑夫苦力,各色人等,“群英荟萃”,藏污纳垢。1936年前后,三口街出了土匪、贼头徐三成,专事敲诈外地客商、勒索本地小贩,绑票大户人丁,招慕地痞流氓,干尽不法营生。

有个叫史洪友的人,经常到三口街姐姐家探亲。史是响水口本地人,是徐继泰勤务兵兼警卫。史的姐夫就是徐三成,是三口街出了名的泼皮无赖、地痞恶棍。史一来三口街,就吹嘘说他与徐长官如何如何,她的姐夫如何如何。其气焰之嚣张,溢于言表,但史在三口街,并无不良口碑。通过这个勤务兵的吹嘘,三口当地人对徐继泰有了进一步了解。

坐者为徐继泰警卫勤务兵史洪友,图片来自网络,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

说到徐继泰,无法绕开一个叫徐岫青的人。徐岫青,名永鍼(针),字作岫青,晚清(1873年)生人,祖居沭阳马厂,民国二年举迁响水口,清末中秀才试,成为书香望门。

民国初,徐改土拔碱、引种南棉获得成功,一时名声大噪。灌云县府慕名聘为县农会掌门,奈何其不满官场黑暗,隔年辞官,隐居教子。徐会长子侄众多,济济一堂,均就读于自办的私学馆中。学中有一堂侄名徐继泰,自幼丧父,徐岫青引作螟蛉,视如己出,与诸子接席搭桌,同进同出。后诸子接触马列工运、共产思想,弃巢远飞,共赴国难,各觅高枝。与诸兄分手,徐继泰进入国民党西北陆军干部学校,学成后再入国民党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,5期毕业。但徐继泰志大才疏,仍未满足,又通过蒋介石红人顾祝同,进入黄浦军校镀了一层金色光环。

据那位史姓勤务兵描述,顾祝同是徐继泰表哥,真实与否,无法考证。但有一点是真的,响水口有个叫朱生的乡绅,是顾祝同亲表叔,徐继泰称朱为舅舅。中兴庄有个拥有120顷田的大地主李云阁,是徐继泰亲表叔。朱生与李云阁,又都是国民党江苏省政府参议。显见,朱、李、徐甚至顾四姓,彼此间政经、姻亲关系割不断、理还乱。因此,史姓勤务兵的说法,并非空穴来风。

1942年,滨海县参议会成立,徐岫青老人被聘为参议长。后盐阜区成立参议会,老人又获聘驻会参议,与各民主人士、政府官员共商抗日、建国国是。1943年5月19日,徐老病逝,新四军三师师长黄克诚亲送挽联,中共盐城地委书记、盐阜区行政公署、盐阜区参议会也都在第一时间送来挽联,缅怀徐老先生为抗日根据地、民主政权建设作出的不朽贡献。但徐继泰,是徐家一个例外,为此,老人曾伤心过、挽救过、愤怒过,并当面斥责过,终因其顽劣不化,老人偕众子女与之分道扬镳,反目成仇,至终势未两立。

前溯1930年,1月,中共灌云县委将全县地下党组织分成4个片区,建立中共新安、东区、西区、响水口4个区分委。此后,响水口工运、农运及各种暴动,不再自发无序,被动挨打,而是赋予目的性,藏着组织性,带有针对性,渐有感召力,富有凝聚力,广播影响力。37年卢沟桥事变,日本全面侵华。徐氏兄弟姐妹徐怀泰、徐潜泰、徐继泰、徐绥泰、徐交泰、徐怡泰、徐愉泰等一众兄弟姐妹,从外地纷纷返回灌云,来到老家响水口,投身抗日的正义斗争。不同的是,多年的闯荡,已在各自内心铬上不同的“主义”:共产主义,抑或三民主义。

家族的影响力,成为各自“主义”的护身符。

徐怀泰(徐禹民)作为灌南地区腊九社的创始成员,与徐潜泰共同创办《抗战三日刊》,兄弟俩一同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探索者、共产主义理想实践者。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对象,徐继泰、徐交泰则成功扮演了一个腐朽没落反动政权维护者、汉奸卖国贼角色,被资产阶级掘墓人、共产党人、族人兄弟联手埋进历史的垃圾堆。

回到响水口的徐继泰,手握重兵,雄踞盐阜灌东地面,号称抗日,到处筹资。民国二十六年(1937年)5月,“灌云县民众抗日总动员委员会”成立,县长吴春科任主任,徐继泰任副主任(《灌云史志》)。对身份暴露的中共党员,徐继泰相当仇视,渐露獠牙,积极打压,真心迫害,毫不手软。

徐的反共之举,迎合了国民党中央,深得韩德勤赏识。39年的一天,徐的史姓勤务兵又来三口街探亲,逢人夸耀徐长官再次升迁,并说上面任务需要,自己不能常来三口街看望大姐了。原来,徐已升任韩德勤第89军117师349旅旅长,兼任涟阜沭灌四县联防指挥官、涟水县长。

据说,徐这年21岁。

人虽在各县公署走动,但响水口盐务税务政务,须臾未离徐身半刻,全在掌控之中。响水口成了徐部老巢。中共苏皖特委注意到这一变动,委派徐禹民、徐潜泰利用家族身份,打进涟灌阜沭四县联防指挥部,成功进入徐继泰筹建的“灌云政治中队”。最初,中共党组织有策反徐继泰用意,但徐仇恨共产党人,徐家诸兄弟是清楚的。直到徐最后时刻,策反工作一直在做,始终未停。但,面对徐的顽劣不化,作为自家兄弟,即便同处一个系统,徐禹民、徐潜泰等徐氏兄弟仍要隐藏身份,不动声色,倍加小心。

那段时间,去响水口卖糖的祖父回来说,税警态度变了,疯狗似的咬人,特别凶狠,对拖欠税款的商贩商户,开始强扣商货。

响水口日军征乘民船外出扫荡,图片来自网络,如用侵权请联系删除

1939年3月1日一大早,日本侵略军第五师团主力部队步兵21联队分乘20多艘汽艇,从灌河入海口溯流而上,进驻响水口,夺占新安镇(《灌河史志》)。至4日上午,灌云全境沦陷。动了自己蛋糕、占了自家老巢、夺了一言九鼎的地盘,徐继泰心有不甘,退保窑河口、三口后,真心实意地跟日本人干了几架。祖父在时,常讲“响水口德路桥上杀鬼子”,就是徐继泰为了震慑日本人,指使手下人潜入响水口干的。作为响水口地下交通员,我的外祖朱生兰先生,生前也曾多次讲过剧情类似的故事。现年96岁、参加过解放战争涟水郑潭口、淮阴徐溜两场战役担架队抢救伤员的三叔(大伯祖第三子王连法,健在),也谈讲过这一故事,但剧情略有出入。

在响水口,鬼子是徐部的利益威胁,抗日的徐继泰更是日本人的现实威胁。于是,响水口日本大本营对徐继泰采取一手打、一手拉双管策略,试图拔掉眼皮底下这颗钉子。挡不住鬼子的威逼、收买和利诱,1942年初,徐继泰低调投靠日本人,汪伪政府军事委员会派人亲来响水口,委任徐继泰为“和平反共兴亚建国第三军军长”。但好景不长,在中共东灌沭县委敌工部对新安镇的“兴亚军”策反后,争取到了良心未泯的爱国将士投向抗日阵营,“兴亚军”余部瓦解。

43年2月,徐又以国民党常备二旅旅长、涟灌沭阜四县剿共指挥官身份,借口“曲线救国”,公开投靠日本人,接受伪淮海省省长郝鹏举改编,摇身一变成为伪和平军36师71旅旅长。徐部卷土重来,重回老巢响水口,开始对响水口商贩、灌河两岸百姓横征暴敛,稍有不从,即以枪托、棍棒相加。

当月,徐即将本部2000余伪军集结响水口,配合日军第17师团54联队山轮大队2000余人、伪36师72旅李实甫部2000余人,开展对新安镇以北、张湾以西的大扫荡(《灌云史志》)。后来,在日伪开展的对盐阜、灌东地区的大小扫荡中,徐部71旅、李部72旅是这块白水黄土上的“主人”,常态存在。投靠日本,徐心态扭曲,脸上痤疮、暗疮加重,逐渐发展成黑色斑点。徐之凶狠,面相昭彰,是故人送“徐二麻子”浑号,变相骂他。文首那句顺口溜,作者祖父生前张口就来,倒背如流,骂的就是此时的徐继泰。但在史姓勤务兵眼里,徐继泰是个好人。

投靠日本人后的徐继泰,图片来自网络,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

史在三口街炫耀其徐长官,成了人们了解徐继泰的窗口。

1943年后,三口当地人发现,那位史姓勤务兵好长时间不来三口街了。后来听说,徐三成老婆、勤务兵史洪友大姐“月地”生孩子,史二姐来三口服侍大姐,大姐夫徐三成见小姨子水灵,就强占小姨子为二房。姐妹共侍一夫,人伦已乱,伤风败俗。史姓勤务兵没脸见人,便不来三口街走动了。三口人了解徐继泰的这扇窗户,就这样关上了。

当地人对徐既怕又恨,纷纷编出许多打油诗、顺口溜来骂他:

“先生六艺占人先,管理乡邦近十年。私税收来百十万,官兵不到两三千。五厘四散皆成队,七拼八凑算作连。刮尽河东不满足,加派蒲九抢两边……”蒲九叫蒲开喜,是徐麾下干将、部属团长。

“可恨二麻徐继泰,如狼似虎赛凶神。到庄先放一把火,走过一庄一庄清。剥衣不问老和少,姑娘也剥赤淋淋……”

……

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

1944年11月,驻冀鲁豫的伪和平军第二方面军孙良诚部过境灌东,集结新浦、板浦、大伊山、张店一线,准备南下盐阜。徐借势对灌东地区展开疯狂扫荡,成为鬼子“三光”政策的实力践行者。其伪军杀死百姓、损毁房屋、糟蹋妇女、抢走财产,省市县乡,皆有志记。徐之罪大恶极,似滔滔灌河,蜿蜒不绝,没有最深,只有更深。

1945年8月15日,国民政府灌云县长董建华率部抵板浦城郊,接洽日军投降事宜。徐见大势已去,逃往连云港暂避,并拿出在响水口搜刮来的民脂民膏,潜往上海、南京打点。26日,灌东日军正式投降。徐继泰却摇身一变,成为国民党新编第6路军第5师师长、第10战区海州剿共指挥官。汉奸可恨,国贼难容,但作为国共内战的资本,徐继泰是国民党南京政府、蒋介石手里的一张有份量的牌,岂能因为卖国这点子“小事”,而轻易丢弃?

时年《解放日报》刊发《苏北涟东民兵歼灭伪军徐继泰部》胜利消息

1948年11月,人民解放军以雷霆之势,摧枯拉朽般解放了盐阜灌东。徐知末日无多,仓皇出逃,从灌河登船,泛海苏沪,漂泊浦江,仓促间,幼子落水溺毙。所谓“天怒人怨,人神共愤”,徐内心或有预感,故仰天长叹,而未加罪副官,释之不问。屠夫杀手,也想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但灌东地上、盐阜河下,孤魂野鬼,萦绕哭泣,恐非一时善念,就可饶过!渡江战役打响后,这位国防部暂编第六纵队司令、第123军334师师长,受命防御浦江以西、固守北新泾区,却在潮水般涌来的渡江解放军眼皮底下,易服躲进姑苏城内大石头巷。

徐自知罪不可恕,面对族人,逞能嘴硬:“烈女不侍二夫,况我烈臣,岂保二主?”但不知他徐某保的那主,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?是蒋介石、汪精卫,还是日本天皇?民族败类,也称烈臣,真是沾污“烈臣”二字,颠倒黑白,恬不知耻!

潺潺灌灌,不舍昼夜;唯斯灌河,泛滥成性。谤我灌河,传进瘟疫,漂来倭贼,贼驾汽艇,戕我子民,害我百姓。

潺潺灌灌,不舍昼夜;唯斯灌河,今已驯服。美我灌河,虾鳖成群,日送粮米,夜运油盐,福泽子孙,名留青史。

如今的响水口,已经建县立府,摩天大楼,鳞次栉比,红旗飘扬,国歌高奏。这里的人民,曾是前夜的亡国奴,今朝已翻身作主。响水口外,洋行不见,流氓匿影,最喜响水西街,晨跑晚炼,到处有大爷大妈欢快的身影。无奈西三岔口东岸,如今留下许多遗憾:糖坊遗址难觅踪迹,做糖行当已经关门歇业,独门手艺早已丢失传承密技。

我辈后生,愧对先人!

作者三叔王连法,照片摄于2022年,已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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