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青时常一个人呆坐着,在家中这里走走,那里摸摸。公公婆婆在家的时候,想哭就得跑到卧室里,哭好了再出来,尽量装作和平时没什么两样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丈夫上夜班的日子,张青经常整夜失眠。一个人在卧室里,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,摸到旁边的位置是空的,总感觉有人要进来。

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很久。

2019年3月27日,河南焦作解放区“萌萌学前教育幼儿园”(下称“萌萌幼儿园”)发生一起投毒案。因为工作矛盾,幼儿园老师王云在该园中班学生食用的八宝粥中投毒,最终导致23名小朋友中毒,其中一人抢救无效死亡。

而这名不幸去世的小朋友,就是张青的儿子王俊熙。

2020年7月15日,该案迎来首次庭审。对于审判结果,张青的期望很简单,“判得越重越好”。想起至今仍在殡仪馆中的儿子,张青悲从中来,“但凡是个人,对小孩都下不去手”。

对于未来,张青和丈夫还没有清晰的打算,他们只想等判决结果下来,先把儿子好好安葬了。

王俊熙生前的玩具车仍保留在房间里。

“儿子出生和去世,是自己最快乐和最悲伤的一天”

怀孕的那一年,张青22岁,懵懵懂懂。她和丈夫王远属于奉子成婚,王远比她大两岁。这个小惊喜让这对小夫妻猝不及防,最后跑到药店买了4、5支验孕棒才确认是怀孕。“不知道是怀孕的时候,肚子痛,还以为是生病了。”谈起那时候,张青露出了难得的笑容。2014年11月5日,儿子王俊熙出生,父亲王远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。

俊熙这个名字是王远从儿子出生前就想好的,“就是觉得好听”,后来因为儿子肉乎乎的很可爱,又起了小名“肉蛋”。因为儿子出生的时候特别白,周围邻居还经常喊他小白孩,爱夸他逗他。

王远与张青和王远父母、王远弟弟一起住在焦作市中站区启心村的一栋并排两层高自建房里。在启心村,几乎每家大门上都有类似“宁静致远”、“家和万事兴”、“厚德载物”的牌匾,栋与栋之间的过道上,村民为方便乘凉栽种的葡萄的翠绿色藤蔓在延伸着。

俊熙是家里的第一个小孩,一出生就得到爷爷奶奶的宠爱。爷爷奶奶都是农民,平日里会种点菜,早上4、5点起床后骑着三轮车到离家近3公里外的金土地农产品市场卖菜补贴家用。

那时候,爷爷奶奶卖完菜回来,俊熙如果在家,都会跑到门口迎接,喊着“我爷爷奶奶回来了”,肉肉的小身子钻进奶奶的怀里。

俊熙在一家人的照顾下成长,是家里的小霸王。平时爷爷和妈妈做饭,做什么都爱吃,从不挑食,甚至有时候会因为吃不到想吃的就哭闹发脾气,让王远和张青哭笑不得。

在张青看来,儿子虽然有时调皮,但很懂得体贴自己。每次自己和丈夫吵架,儿子都会维护自己,抓起手边的东西扔向丈夫,甚至有一次两人吵架后自己要回娘家,儿子坐在车后座的行李箱上跟丈夫摆手说“爸爸再见”。

张青也常带着儿子到离家不远的公园和超市玩,最远的一次母子俩还“扔下”丈夫去了山西,在那边儿子吃烧烤、玩水,那些美好的回忆一直留在张青的记忆里。

比起张青,父亲王远的陪伴显得稀缺。王远工作繁忙,但初为人父的他也一直含蓄地疼爱着儿子,对儿子“有求必应”,给他买喜欢的玩具,他最喜欢的玩具是挖掘机。

三人也有一起出过远门。那是唯一一次,儿子三岁的时候,一家三口到临近焦作的新乡市旅游,带儿子到动物园看他喜欢看的老虎和狮子,到水上乐园玩水玩沙子。王远说,自己小时候没有条件外出旅游,但是对于儿子,别的小孩子有的,他也想让儿子有,别的小孩子玩的,他也想让儿子玩。

对王远来说,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是儿子出生的那一天,最悲伤的则是儿子出事那一天。没想到这完全不一样的两天在他三十年的人生里仅仅隔了五年。

张青家外面的街道上,有小孩结伴而行。

后悔将儿子送到幼儿园

位于焦作市解放区人民西路的萌萌幼儿园是一家民办幼儿园。幼儿园外墙粉绿相间,在一排汽车维修店显得天真无邪。一名受害学生家长介绍,该幼儿园开了十多年,“收费便宜,也能学到东西”,园内只有四位老师,其中两位是园长夫妻,有大中小三个班,共有64名孩子。

2017年,张青将三岁的俊熙进送萌萌幼儿园。俊熙适应得很快,待了几天就结识了小伙伴,让张青很欣慰。那时的她不曾想过,将儿子送进这家幼儿园,成了她日后最后悔的一件事。

选择去这家幼儿园,是姐姐张雯推荐的。张雯的两个儿子都在这家幼儿园读书,当时大儿子已经去读小学,二儿子比俊熙大一两岁,也在这家幼儿园。张青还打听到,这家幼儿园口碑好,会教算数和写字,就将儿子送了过去。

事发前,张青觉得园长夫妇“是好人”,样子“挺和蔼可亲的”,儿子回来后学会了写数字和拼音,那时候他们都很欣慰。

3月27日是张青永远也忘不了的日子。那天上午,张青将儿子送到幼儿园后不久,园长便给她打电话说俊熙吃坏了肚子,让她去一趟。接到消息的张青心急如焚,赶忙联系距离幼儿园更近的王远,让他先赶过去。

张青直奔医院后,看到的已经是嘴唇发黑、昏迷不醒的儿子。

再后来,她听说导致儿子住院的原因是幼儿园的八宝粥被人下了毒,和之前园长说的“豆子有问题”不一样,而且下毒的还是幼儿园的老师。

但那些记忆已经远去,投毒老师被警察带走和幼儿园查封的消息频频传来,张青心里唯一挂念的只有情况一直未见起色的儿子。

在中毒的25个孩子中,唯独王俊熙病情最重被送到了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(以下简称“郑大一附院”)抢救。王远被告知,如果在中站区人民医院孩子能康复的机率是3%,那在郑大一附院,这个机率就是60%。3月27日当晚,在政府绿色通道的帮助下,王俊熙被转到郑大一附院。

但与当时还抱着希望的王远夫妇形成对比的是,其他受害者家长及一些启心村的村民听说孩子被转到郑州的医院,心里就觉得“希望不大了”、“难了”。

在郑州守着孩子的那段时间,王远听说其他中毒的孩子陆续出院了,在替别的家长高兴的同时,也对儿子能康复抱着积极的想法。

但抱有希望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,王远说,前半个月,他还是期待着孩子能醒来叫一声爸爸,但时间一长,他自己也慢慢失去信心。“一个月一个月孩子都没有醒过来,你觉得他可能醒过来吗?”王远像是在问别人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

“你就算知道孩子醒不过来,作为一个父亲,你肯定、你还依然要去救他是吧?就算知道醒不过来,因为他是你自己的孩子,你不救咋弄?”担心自己词不达意而始终三缄其口的王远终于爆发,在镜头面前流下眼泪。

王俊熙在萌萌幼儿园获得的奖状。

至今不敢去殡仪馆看儿子

儿子住进icu后,张青时常感觉精神恍惚,想不起事情,有时候有人给她交代事情,她转头就忘记了。她说自己胸闷,去找认识的医生,医生只说她没毛病,让她想开点,她又只能回到家里呆坐着。

因为两家住得近,张雯也时不时带着两个儿子来探望她。两个侄子很懂事,“都清楚得很”,几乎不会提起俊熙,但她看到别人家活蹦乱跳的孩子,也会想起自己的儿子。这些,也没法和姐姐说。

张青辞去了原来的一份半天班的工作来调养身体,多数时候她是独处的。心中郁结无人倾诉,丈夫工作忙碌,“和他说没用”,只能自己闷在心里。

但张青明白,王远的内心远没有表面那样平静。作为家里的顶梁柱,王远在儿子出事后歇了三个月,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三班倒的工厂工作。

一个人去上班的路上,王远也经常会哭。儿子还在的时候,不管工作多辛苦,一想到儿子,王远都不会觉得累,“因为我是为了他,我这些工作都是为了他,但我现在工作都不知道是为了谁。”

微信里,夫妻两人的头像是一样的绿色竹子图片,问起缘由,王远说孩子出事后,他们就将微信头像都换成了竹子,意喻“节节高”。王远觉得之前的头像不吉祥是导致儿子出事的原因。之前的头像,是19年过年的时候张青做的枣糕,而枣糕意喻着“糟糕”。

1月29日,医生宣告儿子死亡。

有次思念孩子的时候,张青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想起你的一点一滴,心,又开始痛的无法呼吸,泪,更止不住地往下流,我亲爱的宝贝一路走好,愿天堂没有病痛,愿你在天堂没有遇到坏人,愿在天堂开开心心的。”

现在,夫妻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朋友圈,王远神情平静,“以前有孩子的时候经常发,吃个饭都要发,现在没了孩子,感觉没有发的必要了。”

去年在医院里,看着儿子的脸慢慢从红润变成灰白,张青就默默将儿子的东西,包括他用过的书、玩具,穿过的衣服,基本上都打包好了。张青说,人家说孩子一去世,你再去收拾他的东西你就受不了。

村里人告诉王远,等到判决下来,孩子火葬以后,就将孩子的东西扔掉,从此以后不要再提起他。“你不想他,他也不想你。不然你过不去他也过不去。”张青解释说。

张青和王远至今没去殡仪馆看过孩子,“越看越伤心”。王远说,儿子去世后,布一直盖着脸,脸和布都粘一块了,去了也看不到脸,又怕伤心,就没有去看。

如果没有这次意外,王远还想带儿子去很多地方玩,他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还有很多,那些他想去的地方,他都想着带儿子一起去。

一个人的时候,张青会时不时翻看手机上儿子的照片。

“但凡是个人,对小孩都下不去手”

事发过去一年来,王远一家始终没有等到投毒教师王云的一句道歉,园长夫妻也只在事发半个月后到医院探望了一回。王远不明白,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情,为什么加害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,甚至连句道歉都是自己去问别人要来的。

来探望的那天,园长夫妻告诉王远,“只要你们能出气,你们随便打我,绝对不还手。”但王远没有接受道歉,“你打他有什么用,打他孩子就能活过来吗?”

在王远的认知里,园长没有处理好员工关系,导致员工愤愤不平而投毒,责任很大,投毒的教师更是狠毒,“但凡是个人,对小孩都下不去手。”

“当然是越重越好。”问起希望的审判结果,不管是电话里,还是当面,王远都无比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,怕对面的人听不清,王远用河南话说完,又用普通话再说了一遍,“越重越好”。

维权路漫漫,23名受害者家长也没有如想象中抱团取暖。一名家长称,此前大家一起去找教育局维权,但教育局只接待王远一家,他们觉得自己被利用了,一番争论过后便将张青踢出了群聊。对此,张青表示一起去教育局的那一次,是其他家长提出让她打头阵,张青的话被王远淡淡地打断,“他们是他们,我们是我们。”最终只有自己的孩子在幼儿园离开了,导致了王远一家和其他的家长们内心上的隔阂。

张青说,事故发生后,她曾有两次梦到过儿子,一次是儿子问她,“妈,你咋不给我报仇?”,而张青却不知道说什么。还有一次,她梦到儿子在家门口玩,无论她怎么喊,儿子都没有搭理她,一直往前跑,不想回家。

今日头条APP上,张青的账号叫“幼儿受害家属”,账号里只有8篇文章,从去年开始讲述着自己作为母亲的疼痛,“孩子们不会想到,平日里陪伴他们比父母还多的人,居然能狠心到给他们下毒”、“我的孩子再也没有醒来叫我一声妈妈”、“我就想替他躺在病床上,替他受罪”、“我还能不能在(再)奢望一下我的宝贝儿子能叫我一声妈妈,能给我说一句妈妈我醒了”。

儿子也来过王远的梦里。一天夜里,王远哭着醒来,张青问他怎么了,他说自己梦到父亲眼睛看不见了,医生说要捐眼角膜才能治疗,但是梦里,他们一家人都不答应捐眼角膜,这时儿子说,“你们都不救爷爷,我救爷爷,我给爷爷捐。”

那夜的王远无法再入眠,他离开房间,默默地点上一支烟抽完,又来到儿子的房间里,看看他写过的字、背过的书包和玩过的玩具,像无数个思念儿子的夜晚那样。

王俊熙生前的书包,摆在房间里的儿童书桌上。

判决结果下来后会将儿子好好安葬

张青和王远一直在等待着15日的庭审,等待一个他们期盼了很久的结果。若是如期而至,他们会将俊熙好好安葬;若是等不来,他们会再上诉。毕竟这是他们能为俊熙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
未来,张青和王远还是想重新要一个孩子,用孩子的哭笑吵闹填满这个空了一年多的房子;再过不久,王远的弟弟也要结婚,到那时家里的每个角落,都是喜庆的欢笑声。

大片的黑色蔓延天空,但新的一天也要来了,这一天的4、5点钟,俊熙的爷爷奶奶又要踩着三轮车出门卖菜了。
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张青、王远、张雯均为化名)

潇湘晨报记者 蒋紫雯

(本文由#树木计划#作者【潇湘晨报】创作,在今日头条独家发布,未经授权,不得转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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